陳以聖■譯 / 原載:κrazian
許多愛樂人士都坦承,他們對音樂實在是一竅不通。我的許多同事們,縱使他們所研究的盡是些深奧難懂的神經化學,或精神病藥物學,可是一碰到以音樂為主題的神經科學,就不知從何下手。誰又忍心苛責他們呢?看看音樂理論學者們的一些僻澀用語和規則,簡直和數學中最古怪的學門一個模樣。若非音樂家,那些所謂的樂譜上面的一堆堆墨漬,和數學集合理論所採用的符號,實在沒甚麼兩樣。談調性、律動、調制和移調,只會讓人更加困惑。
我的同事們即便會被這些專有名詞嚇到,他們仍舊可以輕易的告訴我,哪些音樂他們喜歡,哪些不喜歡。友人諾曼·懷特(Norman White)乃當今「鼠腦海馬迴」世界權威,他可以明白地告訴你,老鼠是如何記住那些到訪過的地方的。他是個超級爵士樂迷,對於喜愛的樂手的熟悉度,如數家珍。光從幾個聲音,他就可以立即分辨這音樂是艾靈頓公爵(Duke Ellington)的,還是貝西伯爵(Count Basie)的;是路易斯·阿姆斯壯(Louis Armstrong)早期的音樂,還是後期的。從技術角度而言,諾是完全不懂音樂的,也就是說,他雖然可以告訴我喜歡哪一首歌,卻沒辦法指出那首歌所用的和弦名稱。儘管如此,他對於自己的音樂偏好而言,仍是個不折不扣的專家。這當然沒甚麼稀奇。我們大都對於自己喜歡的東西很了解,用不著專家級的技術與知識,就可以侃侃而談。我知道我比較喜歡常去的那家餐廳的巧克力蛋糕,勝過我家附近咖啡店的。但是,只有廚師有辦法分析蛋糕的成分—將味覺分解成原料,分辨各種不同的麵粉、起酥油或是巧克力,所產生的差異。
很遺憾,許多人都被音樂家、音樂理論學者以及認知科學家們隨口丟出的一大堆專業術語嚇壞了。雖然每一門學問都免不了會有些專門用語(看你能不能看懂醫師手上那份全血檢測報告吧)。但是,就音樂而言,專家和科學家們實在可以多做點努力,讓大眾更易於親近些。我之所以寫這本書,也是這個緣故。音樂演奏者和欣賞者之間,逐漸擴大的人為鴻溝,正如愛樂人士(喜愛談論音樂的人)和音樂研究者之間的隔閡一般,都是極為不自然的現象。
學生們經常提及一個感受:他們熱愛生命,及其神秘性,因而生怕過多的教育會奪走不少生活中原本極為單純的喜悅。羅伯特·薩波斯基(Robert Sapolsky)的學生們,大概也曾經向他表達過類似的憂慮。我自己在一九七九年搬到波士頓唸伯克利(Berklee)音樂學院時,也同樣感到焦躁不安。會不會因為我用學院派的方法來研究音樂,在分析它的同時,也喪失了神秘感?假使我將來對音樂懂得太多了,是否就永遠和欣賞音樂的快樂絕緣?
沒有。當初從那套便宜的組合音響與耳機當中得到的樂趣,依然存在。我在音樂和科學上研究得愈多,就對它們愈是著迷,也更能欣賞這些領域中的佼佼者。和科學一樣,多年來,音樂對我而言,一直是趟探險的旅程,永遠有新發現,不斷帶給我驚奇與滿足。看樣子,把科學和音樂這兩碼子事扯在一塊兒,還是個不錯的主意!
本書從認知神經科學(心理學和神經學的綜合)角度,探討音樂的科學。我會談到一些我和其他同領域的研究者關於音樂、音樂意涵以及音樂樂趣的最新研究;為一些極其根本的問題,提供新的洞見。
假使我們對「聽音樂」的認知都各自不同,那麼,該如何解釋那些感動絕大多數人的作品,例如韓德爾(Handel)的彌賽亞(Messiah),或是唐·麥克林(Don McLean)的梵谷之歌—星夜(Vincent—Starry Starry Night)?反之,若我們聽音樂的方式完全相同,那又該如何解釋,為何對音樂的偏好會有那麼大的差異:比如說,你愛莫札特,而他愛瑪丹娜(Madonna)?
近年來,拜新的「腦部造影技術」以及「多巴胺與血清素等藥物對於神經傳導的控制技術」之賜,腦神經科學進展神速,心理學也有了全新的研究進路。當然,古老的科研奮戰精神,依舊厥功至偉。另外,藉著電腦科技的不斷進步,模擬神經網路運作的研究,儘管不那麼廣為人知,卻也進展非凡。對於腦中運算系統的了解程度,也是空前的。目前看來,語言能力似乎真的是一種本能;甚至連知覺本身,都不再是一團迷霧,而比較像是可觀察的腦神經系統運作。不過,截至目前為止,尚未有人將這些新發現整合起來,以解釋(我認為的)人類最美的迷醉—音樂。了解人腦如何「看見音樂」,是解開人的本質這個終極疑問的一個方法,也是我之所以寫這本書的理由。
更清楚的認識何謂音樂以及音樂從何而來,或許較能了解我們人類的動機、恐懼、渴望、記憶,甚至廣義的溝通為何物。聆聽音樂到底比較像是「肚子餓了想吃飯」,這種滿足內在衝動的需求;還是比較像「欣賞夕陽的美」或是「享受按摩的樂趣」,這種能夠觸發腦中歡愉系統的行為?為什麼人們長大後,對音樂的品味似乎就跟著定了型,而不願意再嚐試新的類型?
這是一個關於大腦和音樂共同演化的故事—因音樂研究,而了解大腦;由大腦研究,也多了解音樂;而藉此二者的研究,讓我們更了解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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