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以聖■譯 / 原載:κrazian
母親是位小說家,每天都窩在客廳角落寫作。晚餐前,她會彈一小時的鋼琴。父親是個生意人,每週工作八十四小時,其中的四十小時,是傍晚和周末在家中的辦公室度過的。不脫生意人的本色,他決定和我打個商量:他願意買一付耳機送我,但我必須保證,凡是他在家的時候,我聽音樂都必須戴著它。沒想到,那付耳機竟然從此改變了我聽音樂的方式。
當時我所接觸到的新音樂,都正開始嚐試「立體聲」新科技。我花了數百美元買的組合音響所附的喇叭,實在不怎麼動聽。現在我用耳機聽見的豐富層次,也就是樂器的左右方位和前後距離(迴盪)所產生的空間感,以前可從來都沒聽見過。從此以後,聽唱片對我而言,就再也不只是聽一些歌曲而已了,它還包括仔細的品嘗「聲音」本身。耳機開啟了一個絢爛的音色世界,一個具有細微變化與豐富細節的世界,遠超過和弦、旋律、歌詞或歌手的唱腔所能帶給你的感受:清水樂團(Creedence) 的「綠色河流」所渲染的濕潤氛圍;披頭四合唱團(the Beatles)「大地的兒女 」(Mother Nature's Son)所富有的開闊田園氣象;卡拉揚(Karajan)指揮的貝多芬第六號交響曲,微弱的雙簧管所營造的古老大教堂(那種只用木頭和石材打造的教堂)氣氛。你會覺得聲音瀰漫在四周,包裹你整個人。有了耳機,聆聽音樂變得非常個人化;突然間,音樂不再是耳朵外面的東西,而比較像是直接從腦袋裡產生的。這種強烈的內在連繫,終於驅使我走上錄音師和唱片製作人的音樂之路。
多年以後,保羅·賽門(Paul Simon)也告訴我,他一直以來所追求的,不過就是「聲音」罷了:「我聽自己的唱片,整付心思都圍繞在聲音本身,而不是和弦或歌詞。整體的聲音,才是我對任何音樂的第一印象。」
自從那次在大學宿舍的「火燒喇叭」事件後,我就輟學了。我加入了一個搖滾樂團。我們的表現不錯,還能在加州一間擁有二十四音軌設備的錄音室灌唱片。錄音師馬克·尼德罕(Mark Needham)很有天分,他後來還幫克里斯·艾塞克(Chris Isaak)、糕餅合唱團(Cake)以及佛利伍·麥克合唱團(Fleetwood Mac)錄製了不少熱銷唱片。馬克和我很投緣,大概因為只有我一個人,會在錄音告一段落的時候,進控制室去聽聽看錄音效果。其他人在休息時,對於「high」一下比較有興趣。馬克當我是個製作人,儘管我當時連製作人是甚麼玩意兒都搞不清楚。他問我,希望自己的樂團做出甚麼樣的感覺。他教導我,不同的麥克風對聲音的表現影響有多大,甚至連麥克風擺放的位置,都至關重要。起初,我不完全聽得出他所謂的差異,他便指點我一些聽的竅門:「注意聽,當我把麥克風靠近吉他音箱的時候,聲音會變得較飽滿、圓潤,也比較均勻。可是當我把麥克風挪遠一些,會有一些室內的聲音跑進去,因而創造出空間感;雖然這麼做你會損失一些中音域。」
我們的樂團漸漸在舊金山闖出了小小的名氣,地方性的搖滾電台也播放著我們的唱片。可是,好景不常,隨著吉他手經常鬧自殺,主唱又染上吸食一氧化氮(一種興奮劑)的怪癖,並不時拿刮鬍刀割自己,於是,我們樂團就垮了。拆夥之後,我接了幾個樂團製作人的工作。我學著聽一些以前不曾聽出來的東西:像是不同麥克風之間的差異,或甚至不同品牌錄音帶之間的區別(比如說:Ampex 456 的帶子在低頻顯著的突出,而 Scotch 250 在高頻則特別明晰,另外 Agfa 467 的錄音帶在中頻表現特別亮麗等)。
我逐漸掌握了聽的訣竅。要我用聽的來分辨那是甚麼帶子:是 Ampex,還是 Scotch,抑或是 Agfa,簡直就像分辨蘋果、梨子和柳橙一樣的容易。後來,我又和許多優秀的錄音師共事過,比如曾經和法蘭克·辛納屈(Frank Sinatra)與巴比·麥菲林(Bobby McFerrin)合作過的蕾絲莉·安·瓊斯(Leslie Ann Jones),還有和芝加哥、珍妮絲·賈普林(Janis Joplin)合作過的弗烈得·凱特羅(Fred Catero),以及和約翰·佛格堤(John Fogerty)與死之華合唱團(the Greatful Dead) 合作過的傑弗瑞·諾曼(Jeffrey Norman)等等。儘管我身為一個製作人,照理說,應該是掌控一切的角色,但我面對他們時,總是戰戰兢兢,極為謙遜。有的錄音師會在他們工作時,讓我坐進去旁聽。他們錄音的對象包括紅心合唱團(Heart)、旅行者合唱團(Journey)、山塔那(Santana)、惠妮·休斯頓(Whitney Houston)以及艾瑞莎·弗蘭克林(Aretha Franklin)等知名藝人。我從中學習到的東西,真是一生受用不盡:看著他們如何和藝人互動,聽他們談論某一段吉他在詮釋上的一些精妙細微處,或如何表現一段歌聲。他們也會討論歌詞的音節,並從十幾種不同的表演方式當中推敲、選擇。他們的耳朵真是好得不像話;到底他們是怎麼訓練的?為什麼我們凡夫俗子就是做不到?
和一些不知名的小型樂團合作時,比較有機會認識他們的錄音總監和錄音師。多虧這些良師益友,我才能持續的精進。有一天,一位錄音師沒來,我就下場幫卡洛斯·山塔那(Carlos Santana)剪輯了一段。還有一次,偉大的製作人珊蒂·帕爾曼(Sandy Pearlman)中午休息外出用餐,我留下來代打,幫藍牡蠣合唱團(Blue Oyster Cult)完成歌唱的部分。那段時期真是忙得不亦樂乎,不知不覺間,我在加州製作唱片的時間也已超過了十年。期間我有幸能和不少著名的音樂家合作。當然,我也和數十位默默無聞的藝人合作過,其中不乏才氣橫溢之人,他們卻都沒能成功。我開始思考,為什麼有的人可以成為家喻戶曉的大明星,而其他的人卻很快就被人們遺忘?同時,我也納悶,為什麼有人信手拈來就是音樂,而有的人絞盡腦汁就是弄不成像樣的曲調?創造力到底從何而來?為什麼有的歌曲如此動聽,有的卻讓人興趣缺缺?此外,那偉大的音樂家和錄音師才具備的出眾感知能力,在這當中是否扮演著甚麼樣的角色?
滿腦子的疑問,促使我決定重返校園。製作人的工作並未中斷,只是每週抽空兩次,和珊蒂·帕爾曼一同開車到史丹福大學,去上卡爾·普里布蘭姆(Karl Pribram)開的神經心理學課程。我發現心理學的確可以解答一部分疑惑,特別是關於記憶、認知、創造力方面的問題,以及這一切的基礎—我們的腦袋。不過,上完課後,就像大部分的科學帶給你的感受一樣,在追尋答案的過程中,卻產生了更多疑問。每一道新的難題,都啟發著心靈,讓我對音樂的複雜性、這世界以及人類的經驗,有著更深一層的領略。誠如哲學家保羅·丘其蘭(Paul Churchland)所說的,綜觀吾人所知的人類歷史,人們一直試圖理解這個世界。在過去短短的兩百年當中,求知慾已經解開了許多大自然的秘密:舉凡時空的結構,物質的連續性,能量的諸多形式,宇宙的起源,透過 DNA 所看到的生命本質,以及直到 2003 年才完整定序的人類基因圖譜皆是。然而,有個謎團一直懸而未決,那就是人腦的奧秘:思想和情感是如何產生的?希望和慾望呢?愛和美感的經驗?更別提舞蹈、視覺藝術、文學和音樂了。
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