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見音樂 - 第一章 音樂是何物 II

Submitted by arthur on Thu, 02/25/2010 - 19:13

陳以聖/ 原載:κrazian

對一般人而言,自然音階、尾奏(cadence),甚至調性、音高等專有名詞,造成了不必要的藩籬。有時音樂家和評論家們,就好像住在以術語編織成的帷幕裡,讓人感覺很做作。試想,有多少次,你讀完報上一篇音樂會的評論,卻不知所云?例如:「她持續的倚音,由於顫音不完整,而美中不足。」或是:「難以置信,他們竟然轉到升C小調!真是可笑!」而我們真正想了解的,只是那演奏是否足以感動觀眾,那歌者是否體現歌中所詠歎的性情,如此而已。也許,你會希望評者拿今晚和昨晚的表演做比較,或是和另一個搭檔組合比較。人們關心的是音樂本身,而非用了甚麼演奏技巧。假使美食評論家提到荷蘭酸醬(奶油、蛋黃、醋等製成的魚沾醬)時,大談主廚放入檸檬時的精確溫度應該是幾度,我們一定會不耐煩;如果影評談論著攝影師使用的光圈大小,我們也會受不了。音樂不也一樣嗎?

更麻煩的是,音樂一些術語的意義,就連許多研究音樂的人,包括學者與科學家們,都未能達成共識。比方說,我們以「音色」這個詞,表示某項樂器的整個聲音及其質地—即當喇叭和單簧管演奏同一音符時,那難以言說卻易於分辨的特點;也相當於當你說著同一句話時,聽起來卻和 Brad Pitt(布萊德彼特,影星)不同的那個「東西」。面對這種無法達成共識的定義問題,科學社群採取了罕見的做法:放棄定義它「是」甚麼,改而定義它「不是」甚麼。(美國聲學學會 Acoustical Society of America 的官方定義是這麼說的:「音色乃聲音除了音量與音高之外的其他所有特性。」真是夠科學的精確啊!)

甚麼是音高?別瞧這麼個簡單的問題,它可是產生了數百篇學術論文,與上千個實驗呢。音高的概念,和一根絃、一段空氣,或一個物體的的振動頻率有關。假設一根絃來回震動,達每秒六十次,我們會說,它的頻率是每秒六十個週期。此處用以測量的單位,週期/每秒,通常稱之為赫茲(Hertz,縮寫為Hz)。這名稱的由來,是為了紀念德國理論物理學家罕瑞奇·赫茲(Heinrich Hertz);他是第一個傳送無線電波的人(一個徹頭徹尾的理論學者,當人們問他這無線電波可有何實用性時,據傳,他聳肩回說:「沒有」)。當你想要模仿消防車鳴笛的聲音,你的聲音會連續的掃過不同的音高,或稱頻率(同時,你聲帶的鬆緊程度也隨之變化),有些較「低」,有些較「高」。

鋼琴上靠左邊的琴鍵,所敲擊的琴絃較長而厚實,其振動的頻率也相對較低;右邊琴鍵則對應到較短而輕的琴絃,而其振動的頻率則相對較高。琴絃的振動帶動週遭的空氣分子,引得它們以相同的頻率振動。傳達到我們耳中鼓膜的,就是這些振動的空氣分子;鼓膜因而隨之起舞,以相同的頻率,內凹與凸出變換著。人腦所接收到的音高訊息,唯一的來源,就是這鼓膜的凹凸運動;我們的內耳與腦袋,為了要理解外面的世界到底發生了些甚麼樣的振動,就得分析鼓膜的振動。

習慣上,當我們按下左邊的琴鍵時,我們說它們是「低」音;而右邊的則稱之為「高」音。換句話說,我們稱為「低」的聲音,就是那些振動較「慢」的聲音,也就是(在振動頻率上)接近大狗吠叫聲音。而我們所稱為「高」的聲音,則是那些振動較「快」的聲音,也就是接近小狗嚶嚶的喊叫聲。然而,甚至「高」和「低」的這種稱法,也會因文化而不同—希臘人就跟別人相反,因為他們創造的絃樂器是直立排列的,結果,較短的絃或風管就貼近地面,因此稱做「低」音(就長得低矮囉!);反之,較長的絃或風管—高高的伸向宙斯與阿波羅眾神—自然便稱做「高」音了。以此觀之,「低」和「高」,就像「左」與「右」一樣,都是武斷決定而必須記住的。部分作家或許辯稱,「高」和「低」是很直覺的命名,因為我們所稱的高音,是源自於「高」踞枝頭,或在天上「高」飛的鳥叫聲;而我們所稱的低音,則多半來自貼近地面的,像熊一般的大型動物,或是地震的低吼聲。這樣的說法很牽強,因為「低」沉的雷聲也來自「高高」的天上,而地處「低」下的蟋蟀、松鼠,或腳下乾葉子的碎裂聲,也會發出「高」音。

至於音高的定義,我們姑且先這麼說吧:當我們在鋼琴上彈不同的琴鍵時,所發出的音之間,那最顯著不同的品質,就是「音高」了。

按下一個琴鍵,會帶動一個琴錘,去敲擊鋼琴內部一根或數根的琴絃。被敲擊的琴絃因而移位,產生些微的拉長,而其本身的韌性則會將自己彈回原位。但是彈回時過了頭,因而再度反向彈回,以回歸原位,卻又彈過頭,其結果就是連續的震盪。每一次震盪的幅度都會減少,漸漸的,最後,琴絃完全靜止。這就是為什麼,你聽到的琴音會逐漸便得輕柔,最後微弱到聽不見。琴絃每次震盪幅度的大小,經由人腦的解譯,就變成音量;而其震盪的頻率則解譯成音高。琴絃震盪的幅度愈大,我們聽起來就愈大聲;當它幾乎不振盪時,聲音就變得很柔和。儘管聽起來不太合直覺,不過,震盪的幅度和頻率,兩者確是互不相干的。一根震盪很快的絃,其幅度可以很大,也可以很小。幅度的大小,是取決於我們敲擊的力道—這部分就很直覺了,用力敲當然就很大聲。至於琴絃震盪的頻率,則主要視其粗細長短與鬆緊而定,和你多用力就無關了。

這麼看來,吾人似乎可以將音高視同頻率;亦即,空氣分子振動的頻率。很接近事實。將現實世界和腦中世界做對應,很少像這件事這麼直接的。然而,以大多數的樂音而言,音高和頻率只能說是「密切相關」。

「音高」這詞談的是,一個聲音的基頻在生物腦中的代表。意即,音高雖與空氣分子的振動頻率相關,卻純然是一心理現象。我所謂「心理」,指的是它只存在於我們的腦袋裡,而非一外界客觀的存在;其乃一連串的心智活動的最終產物,它代表一全然主觀的,內心的表現或品質。聲波—以不同頻率振動著的空氣分子—本身並無所謂的音高存在。它們的運動與震盪雖是可量測的,但是,我們所稱之為音高的東西,仍須靠人(或動物)腦去處理對應而得。

吾人所感知的顏色,也是一樣的道理,艾塞克·牛頓(Isaac Newton)是第一個明白此事的人。(當然,牛頓成名的是他發現萬有引力的理論,以及和萊布尼茲共同發明微積分。像愛因斯坦一樣,牛頓當學生時成績也是一塌糊塗,他的老師們經常抱怨他上課不專心。最後,牛頓還被踢出校園。)

牛頓是第一個指出「光是無色的」的人,並據以論斷,顏色云云,只存在於我們的腦中。他寫道:「光波本身並未帶有顏色。」自此而後,我們又了解了更多,知道光波有著不同的震盪頻率,且當其撞擊到觀察者的視網膜時,會引發一連串的神經化學反應,最終產物就是我們所稱的顏色。這裡的重點就是:我們所感知的顏色並非真由顏色所構成。也許一枚蘋果看起來是紅的,但是它裡頭的原子卻不會是紅的。同樣的道理,如同哲學家丹尼爾·丹尼特(Daniel Dennett)所指出的,「熱」也不是由微小的「熱東西」組成的。

一碗布丁如果不放到我的嘴裡(和我的舌頭產生接觸),是不會有滋味的。當它靜靜的放在我的冰箱裡時,它是不會有甚麼滋味或香氣的,充其量只是具有那樣的潛力而已。同樣的,我廚房裡的牆壁,在我離開後,也不是「白色」的。牆上的漆當然還在,但只有當它們和我的眼睛互動之後,才有「顏色」的概念產生。

聲波撞擊到耳廓(您耳朵肉肉的部分)與鼓膜,引發一連串的機械動作與神經化學反應,最後變成我們稱之為音高的腦內形象。假使森林中一棵樹倒了,卻沒有人在場聽見,那樹到底有沒有製造出「聲音」呢?(這問題最早由愛爾蘭的哲學家喬治·柏克萊George Berkeley 提出)答案很簡單,沒有—聲音乃振動的空氣分子在腦中所對應產生的形象。一樣的道理,若沒有人或動物在場,也不會有音高這碼子事。用一部適當的儀器,是可以對樹倒時產生的振動頻率進行偵測記錄,但是,那並非音高,除非它被「聽到」。

世上沒有一種動物,可以聽見所有頻率的音高,就好像人們所看見的顏色,僅只是整個電磁波光譜中的一小段而已。理論上,從每秒振動零次到十萬次,甚至更高的聲音,都可以「聽得見」,但是,每種動物都只聽得見其中的某一個部分。我們人類如果沒有任何聽覺上的障礙,通常都可以聽得見範圍從 20Hz 到 20,000 Hz 的聲音。最低的音段聽起來就像是模糊難辨的隆隆聲或振動聲—就像窗外有卡車經過時的聲音(其引擎的噪音大約為 20Hz),或是改裝車音響的超重低音強力放送時的聲音。有些頻率—20Hz以下—人們是聽不到的,因為我們耳朵的生理構造對它們「不敏感」。

人類的聽覺範圍大約就是20Hz到20,000Hz,但這並不表示人對於音高的感知範圍也這麼大;雖然我們可以聽見這麼大範圍的聲音,它們並非聽起來都很悅耳;也就是說,我們並不能準確的給這麼大範圍的聲音都賦與相應的音高。相同的道理,顏色在靠近紅外線與紫外線的地帶,就不像在中央地帶的一樣,可清楚的分辨。下面附圖是樂器的音階範圍,及其相應的頻率標示。一般男性說話的聲音,大約在110Hz附近,而女性則是220Hz左右。螢光燈管或有毛病的電線所發出的蠅蠅聲,就是60Hz(在北美,台灣也是;至於在歐洲或其他電力標準不同的地區,則可能變成50Hz)。當一位女歌手用歌聲將玻璃杯震碎時,她發出的聲音大約是1000Hz。玻璃杯之所以會破(其他任何物體也一樣),是因為它有一個自然的,與生俱來的震動頻率。你可以用手指頭敲擊杯子,而聽到這個自然頻率,或者,如果是一只水晶玻璃的杯子,你可以沾濕手指,延著杯緣繞圈滑動,而聽見。當歌手的發出的音頻恰到好處—也就是和玻璃杯的自然頻率一樣時—玻璃分子就會以其自然頻率隨之振動,一波強似一波,最後把自己震碎。

標準的鋼琴有八十八個琴鍵。有極少數的鋼琴,會在低音部分再加上幾個鍵;而有些電子琴、風琴,以及合成樂器,則只有十二鍵或二十四鍵,當然這些是特例。標準鋼琴的最低音,振動頻率為27.5Hz。有趣的是,這個頻率剛好也是我們人眼可以分辨的極限。一連串的靜態影像—如幻燈片—以這個速率或更快輪播的話,就能產生動態的幻覺。「動畫」即一系列靜態影像與全黑畫面交錯呈現,而其變換速率(四十八分之一秒),恰恰超過人腦視神經系統中顳葉 (temporal)的處理能力。我們雖看到平順而連續的動態影像,但實際上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兒。當空氣分子以與此相近的速率振動時,我們聽見的是一個穩定而持續的音。小時候,你也許玩過,將一張遊戲卡片,插入轉動中的腳踏車車輪,那麼你可說已經見識過相同的原理了:速度低時,聽到的只是卡片打在輪輻上的噗-噗-噗聲;但是當轉速夠高時,噗噗聲就混在一起,成了一個低鳴的單音,你甚至可以跟著哼出來。那不正是一個音高嗎!

彈奏鋼琴的最低音,那27.5Hz的頻率,對大部分的人而言,其音高都不像中音部那樣的清晰可辨。琴鍵上的最低和最高音區域,多數人都不易認得準其音高。作曲家當然懂得這一點,他們有時會避開這些區域的音,有時則故意運用,全看他想要創造的效果或牽動的情緒而定。頻率高於鋼琴最高音(約為 6000Hz或更高)的聲音,對大多數人而言,聽起來只是個尖銳的音。而一旦跨過20,000Hz,大部分的人就甚麼也沒聽到了。再者,年過六十,15,000Hz以上的音也沒辦法了,因為內耳的聽覺纖毛細胞(hair cell,聽覺受器),會因老化而漸漸僵硬。所以,當我們談到樂音的範圍,或是鋼琴鍵盤上音高最明確的部分,我們其實涵蓋的大約是琴鍵中的三個八度音範圍,也就是大概從55Hz到2000Hz左右的範圍。